“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走过的这段路,我用真实的感情来表达它,记录下来,这样就应该达到我的目的了。具体能不能做到应由别人来评说,起码我是用一种真实的感情来叙说。不断变化的风格也是这个时代的记录,就是走过的脚印。”
——赵大陆
记者:赵老师,您39年后重返第二故乡,我代表读者表示热烈欢迎。请赵老师给读者简单介绍一下您当年在二龙山农场下乡的情况。
赵大陆:我是北京知青,1969届初中毕业生。当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那个地方就是现在的二龙山农场。我们当时被分到二营十五连,是个畜牧连队。它在一个大坡下面,一块湿地边上,底下都是些水泡子、大塔头,荒凉得几乎没有什么田地。我们当时住的帐篷搭在离水泡子很近的地方,下雨就把东西都淹了。按照那时兵团的规矩,早晨四、五点钟吹号就起来下地,“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干各种很重的农活儿。那年麦收下大雨,麦田基本上都淹了,康拜因进不了地,全靠人工从水里往外捞麦子,然后堆到高地上脱粒,当时称之为“龙口夺粮”。那时小咬、蚊子特别多,咬得我们浑身都是包。
到了后期生活好了一些,我又调去战备值班连队待了一年多。因为喜欢文艺,在中学的时候搞过业余宣传队,所以后来就把我调到六团宣传队,一边生产,一边排练,到各个连队还有其他团、农场去演出。
记者:赵老师,您能谈一下在兵团工作和生活有哪些体会、感受和思考吗?
赵大陆:对我来说,当时的生活真是一种精神上、肉体上的双重磨练。就是给你这么一段时间来磨练你。从当时舒适的城市生活突然间来到最艰苦恶劣的地方,完全是接受自然本能的生存考验。我们很多兵团战友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接受这么一次锻炼,今后再也不怕什么困难和艰苦,再重的活儿也不会把我们吓住。能磨练出这样一种品质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收获。
所以,北大荒的经历,对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包括对世界、人生的看法,对艺术创作的思考都起到很大的、不能说是直接的但也是潜移默化的作用。一件事情,既然要做,千辛万苦也要做成、做好,这点是想改都改不掉的。
每一代人实际上都是自己时代的拓荒者。没有那时候开垦的那些荒地,可能就没有后来的麦田,没有后来的麦田就没有后来的稻田,就没有现在的大丰收。没有当年开拓的那条土路就没有现在的铁路、高速公路。这就是一种传承。文化也好,精神也好,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都是一种传承。一定要把握你的时代脉搏,真正融入到你的时代,做你应当做的事情,这其实就是一种无悔吧。
记者:赵老师,您在北大荒的这段生活,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些什么样的精神积淀?《阅读记忆》中的“兵团系列”这一组作品,您想要表达出怎样的想法?
赵大陆:艺术创作素材本身一定要经过精神的过滤,经过自己精神层面的再创作后体现出来,并不是直接把现实原样搬到画布上。所以,对于事物本质的认识和把握最重要。怎么看待我们当年的上山下乡,不能是浮光掠影,或者是皮毛地认识这个问题。我这组北大荒“兵团系列”的创作酝酿了近10年。我一直觉得这辈子到过生产建设兵团,我要是不创作一批这个题材的画,是一生的遗憾,我起码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表现北大荒的画,从兵团时期开始我就陆续在画,现在再画就需要认识上更深刻一些。处在现在这个时代再回过头去感受当年的北大荒,认识应该提高了,要客观地来审视那段生活。那时的每一个人也都有理想,就是一定要生存下去,要去追求理想,哪怕不能实现也要去追求。这一代人实际上是一组“群像”。北大荒知青并不是某一个人作为英雄站在前列的,他是一个群体,是一群把青春放在这里的年轻人,用这样一种方式度过了青春,是以血汗浇在了这块土地上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把北大荒改变了,应该给他们树个碑。这就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思考,这就是艺术家对历史或对社会的思考,你传达给社会的就应是这样的一种信息。
“兵团系列”这一组作品的风格,让我想了很多年,光构思就用了5年,然后开始具体去画又有5年左右。我让我当年的荒友、著名作家邹静之找兵团宣传队的那些老队员们要照片,他特别支持我做这件事情,在他家扫描了所有这批作品的原照。2011年9月21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了我的个人画展《阅读记忆》。现场时去了很多当年的兵团战士,有人去参观了多遍,北京许多媒体都报道了这个画展。对此我很欣慰,起码给这些兵团老战士们做了一件事,所有人都能看到当年的自己,只要你去过兵团,你就能发现自己的身影。
记者:我看到您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经历的这一段,上学期间在北京参加了好多非官方的社会艺术活动,这种艺术活动,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赵大陆:那是“星星画会”。1978年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当时社会上正开始“拨乱反正”搞思想解放,破除各种禁锢,所以我们一群年轻艺术家就搞了一个“星星画会”。
那时我很活跃,也算是主要的成员之一。在星星画展上我展出几张画,当时挺轰动的,那是那个时期后第一次出现了裸体的画作,就是我的那幅《鱼妖》,参观的人非常多。那个画展目的是要挣脱一种艺术上的枷锁和长期精神束缚。它并没有在学术上有多么大的成就,其贡献是打破了一种旧的观念。就像有一个楼需要有人下决心拆掉它才能盖新的,我们就是拆楼的人,把新观念、新思维引入了进来。这个展览在社会上尤其是在大学生中引起相当大的反响,那时的大学生也都是非常有追求的一代,他们自然地承担起了民族复兴之大任。我认为任何的艺术都要和自己的时代保持同步,艺术要具有时代性、当代性。
记者:在游走世界油画殿堂后,哪些大师的作品和思想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赵大陆:我在欧洲呆的那段时间,最大的收获不仅是看到了众多世界级大师们的原作,而更是在欧洲学到了很多国际上比较流行的当代的艺术观念和创作理念。结合自己的现实生活来分析、思考,就明确了自己艺术创作的方向。比如说,在我后来的兵团组画里,我画了一些特别写实的小物件(镰刀、水杯、围巾等),那就是运用一种当代的艺术观念,一种新颖的形式引领你但不说教,让你在精神上产生一种主动呼应。你看我的每一幅主题画的画面都是残缺的、模糊的、老旧照片式的,因为照片中那些形象如今已经模糊了,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已经没有了,这些只是记忆中的样子。但是配置在主画旁的这个小物件还存在,还是当年那些真实的物品。这个“真实”就是一个桥梁或者是一条路,它会把你的感受领回到过去的时代,领回到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中去。我的画展叫作《阅读记忆》,意欲通过阅读走进你的记忆。展览会上的画作就提供了这种互动的元素,我希望所有老知青在看到我画的当年这个镰刀、杯子和鞋子时,他们每个人都能讲出关于镰刀的故事,关于杯子的故事,尽管每个人的故事绝不会一样,这也就是艺术要达到的目的。
记者:赵老师,您全家移民到澳洲,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很多艺术家更愿意选择意大利、法国、美国这样的地方生活。
赵大陆:当年我在意大利连续办过几次个人展览,他们就知道我了。2000年时联合国组织了一个名为“没有饥饿的新千年”援助非洲灾民的大型文化募捐活动,选了两个中国人参与:一个是巩俐,一个是我。巩俐为“形象大使”,我是“文化大使”。
作为这次活动的一部分,联合国粮农组织在其总部罗马举办了一个绘画展览,他们在每个大洲或文化大区选一个画家,我属于亚太地区的代表画家,在代表中国和亚洲同时也代表了澳大利亚,展览获得了相当好的反响,我的大部分作品被售出了,并将画款捐献给了非洲灾民。展览过后,有澳大利亚的朋友希望我去澳洲生活,澳洲方面挺看重我在国际上取得的成绩。这样,联合国展览结束之后半年,就去了澳洲。
关于我为什么要选择去澳洲生活而不是欧洲或美国,我想可能骨子里还是有北大荒的情结吧,我更喜欢那种广袤的大地,自然的风光,买个大房子做一些自己的事。我已经不年轻了,已游历遍欧洲,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更需要一个不喧闹的地方安静下来进行创作。
记者:实际上那个时候你们也是在大量地收集、存储,然后到澳大利亚这个地方来沉淀。
赵大陆:艺术家需要生活,不能浮在半空,应该沉在生活中去品味它。艺术是我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不是谋生的工具。我每天做的事情都可以很艺术。艺术实际上就是一种不同常态的、一种经过思维以后提取出来的产物。可能你日常做着许多与艺术相关或无关的事,在画画,在思考,在喝茶,你看着外面的景物,把世界想象成任何一种样子,再用新鲜的方式去表达它。这就是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
记者:在您的《阅读记忆》这本画集里,我看到一组肖像作品,您创作这组作品的时候是怎么构思的呢?
赵大陆:作为肖像画首先表现的是人物的某种内在气质,其次才是外表的肖似。比如:同样是双胞胎兄弟或姐妹,她们相互气质不一样,可能感觉就完全不一样,所以要画一个人首先要了解她。你看我这次画的肖像组画,基本上都是我比较了解的人。像诗人艾青,我考大学之前常去他们家,那时候他也时常辅导我们一帮学画的年轻人,每次写生回来都要给我们进行点评。这次高瑛阿姨专门来看《艾青》这幅画,她说,这么多人给你艾伯伯画像,你这幅是画得最像、最好的,一看就是他!
记者:您回到第二故乡以后,这几天您对北大荒有个什么样的感觉?
赵大陆:感觉真是太震撼了,真的是没想到。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反过来说,不怕你不来,就怕你几十年不来,那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还是那块土地吗?当年我们一下车,那个茅草比人高,荒甸子一望无际,就跟天边连着。拖拉机过去开那么一条黑垄,大家每天下地就坑坑洼洼踩着它走,这就是当年第一条路,然后一点一点铺石子,修出路来通到团部、营部和各连队。当年我们北安二龙山那块儿的条件比这边更艰苦,但是我想现在都是一样了,高速公路也都通了,特别的欣慰,真是感觉到我们的汗水没白流。
记者:关于北大荒的文化,您有怎样的看法?
赵大陆:北大荒文化,你看到没有?看到八五八农场那个学校没有?看到那些江南风格的职工别墅没有?北大荒文化就是包容的文化,甭管是来自哪里。我们北大荒没有地域文化之间的成见,她就是天南地北的文化融汇和交织。从一开始形成北大荒文化的时候,它就体现了黑土地一般的包容与胸怀。无论是哈尔滨、北京、天津、上海或杭州来的都接纳,好东西都吸收。养分充足,长得就壮。其实我们就应该这样,以包容的、开放的心态来发展我们的北大荒文化,将她融入我们的生活、融入到历史的进程之中。
记者:期盼赵老师今后有时间为北大荒人做北大荒的画。从你的内心来讲,对北大荒文化事业有什么期望?
赵大陆:一定会再创作北大荒的画!而且我认为现在就需要动手做文化的事业,时机已经到了,因为北大荒有了很好的物质基础。而文化就是一种积淀,要用心把我们的历史“足迹”保留下来,也要把每代人的生活方式用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作为北大荒人,如何来发掘和积淀自己的文化,不断的往里填充有分量的东西,这都需要我们去思考。现在网络非常发达,很多老知青、兵团战士都在网上交流并发表很多文艺作品。我们怎么来利用这个条件,让有北大荒经历的人都能为北大荒的文化建设出一把力。这需要认真的研讨一下,提一个文化战略方案。
比如打造一个军垦城,真的把老铁兵当年用的拖拉机摆在那儿,那些老“干打垒”、“马架子”房子等就是原样搭建在那里,对老北大荒人特别亲切的那些东西,咱们都收集或复制起来,让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可以找回他们当年的记忆;比如再打造一个艺术城,收集所有关于北大荒内容的艺术作品,从老铁兵到兵团知青的北大荒版画等,包括当代艺术家的各类美术作品和摄影作品。总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使北大荒文化在中华大地上不断被发扬光大,并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来源:北大荒画报
向世华/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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