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素贞:谈谈具有中国表征的装饰性因素。当然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写实主义里边,尤其是写实绘画层面,这个部分占非常大的一个比例,这一类的绘画装饰性艺术非常强,你先前的创作系列里面也有这部分中国的装饰性因素,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
赵大陆:我觉得简单机械地把一种装饰性的东西融在自己的画里,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误区。只是一种尝试,是一个尝试的过程,因为当年大家都在寻找一种新的话语途径,比如说画油画的,西方的那些老的东西好像很陈旧了,是不是加上中国的符号?自然而然就联想起融入中国元素,觉得是一种捷径。现在看起来是很有问题的。因为还是刚才我说的,就是你站在艺术外面去设计艺术,更多的不是出自内心的表达,不是让自己激动起来去表达一个东西,哪怕你不认识,不特别清楚都行,但要能使你激动起来。在这里好像没有,我觉得这种“装饰性”在绘画中具有很大的讨好性,就是说有很多取悦、讨喜的成分。
谢素贞:外国人看到中国的摄影,包括装置的部分,都会考虑东方元素,东方元素是一种异国情调的东西。
赵大陆:是的,东方元素对他们是一种猎奇的东西。而在作品中直接使用异域的符号实际上也是一种抄袭。如果你长期沉浸在这里面就会远离自己的个性,远离自己艺术本身的需求,所以我现在是越来越远离这个“装饰性”,不太搞这些了。
谢素贞:从中国离开,到欧洲,再到澳洲,其实这种有点远离有一点自我放逐的情境,亦都是中国文人在遇到意志不能抒发的时候所采取的一种方法和手段,你当时也是这样的吗?
赵大陆:我倒觉得不全是,更多的算是自我惩罚。我当时不是自己不得志、不能抒发,我挺得志的。那个时候如果我不走,很多人找我要那种画,我会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像人体、农村小女孩的那类画, 1992年那会儿就在香港佳士得拍卖的不错。
谢素贞:远离和放逐的这种情绪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赵大陆:当然有影响。我觉得是特别彻底的一种改变,颠覆自己并重新认识自己,就像把以前的东西格式化后升级了。但也是挺痛苦的一个过程,很艰辛的。我刚到悉尼的时候,有两年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有时也出现反复。
谢素贞:放弃之前的中国装饰性,放弃你原有的声誉、市场,迁移到罗马或者澳洲,你现在从悉尼又到墨尔本,这两个国家的文化分别对你有什么影响?
赵大陆:实际上在罗马的时候还是一种混沌状态,我那时就是想全盘地把那些古典绘画技巧拿到手里,因为那个时候中国也需要这些。刚刚改革开放没有多久,特别需要那种很有厚度的写实技法。
谢素贞:要建立大国的气势。
赵大陆:对,需要有一批人来建立这种东西。所以那时刚一看到那么多古典绘画,真是忘了时代,好几百年前画的东西都是那么震撼!咱们还没有呢哪儿成,先得把它学到手,就天天看博物馆、临画,沉浸在里面。当时在那儿做了一个展览,也还算是比较成功,画作基本全卖了,这也给自己一种盲目乐观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技术还是挺被认可的。
谢素贞:为什么选择离开呢?通常艺术家到了异国以后如果那个环境带给他新的刺激跟新的地位的时候,你为什么又选择离开呢?
赵大陆:第一次去意大利是半年,其实那会儿可以留下,由于展览成功,画卖得也不错,没有给自己造成在街头画像或更底层“混一混”的机会,现在想想还挺遗撼的。可是那个时候我好像觉得一定得把学到的东西拿回国去,这些在中国是填补空白的,在那儿便是二手的,而且你还是外来的。当然还有其它种种原因。
谢素贞:后来为什么选择到澳洲呢?澳洲没有东西让你学,没有东西让你震撼。
赵大陆:我觉得在那个地方我可能不画画都行,我想过一种特别远离尘世、远离嘈杂人群的生活。
谢素贞:在澳洲你的创作上有什么改变?
赵大陆:改变很大,主要是思想观念的改变。澳大利亚作为一个国家,它年轻,特别容易接受新的东西,包括科技、文化、艺术等方面。而且人民都热爱艺术,重要的艺术展览连特别犄角旮旯地方的人都关心,艺术家也倍受人尊重。我去那儿不是学习什么 古老的东西,更多是对现代艺术有了全面的理解和接纳。小希正好在那儿学当代艺术,我们经常讨论这些话题。
谢素贞:现代艺术一般会选择伦敦或者是纽约,很少人选择澳洲。
赵大陆:不错,我更想过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像隐居似的生活,这个生活能够体验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你如果年轻又正在学艺术自然可能会有那种去伦敦去纽约的想法。在澳洲有大量的时间可以供我来重温古典,浏览当代。
谢素贞:我刚刚在讲纽约和伦敦其实是想刺激你,没有人审视过这个问题,纽约跟伦敦是给年轻人去的,他是在那个地方重新接受另外一种刺激,可是你不是要接受刺激,你是要回到自我,再出来。所以你必须要很安静的环境,甚至是比较纯朴但是依然有艺术氛围的环境。
赵大陆:是这样的,哪怕我暂时不画画了,或者以后也画不出什么来了,但是我总得有一个特别踏实的生活,得真正地体会这个生活、再去思考。
谢素贞:到了西方以后,你对东西方文化差异的东西有什么感触?
赵大陆:这话题要谈的话肯定会扯远了,简单说中国艺术更讲究内心的主观意识,其实我们中国人本身,应该是具有很敏感的、很磅礴大气的气质。西方的传统是非常实在,讲求真实。他们一定要把那个东西弄得实在了,让你感觉跟真的似的,然后一样一样地摆给你看。其他的艺术也是这样的,比如舞台艺术,西方人能牵着四匹马就上舞台了,而中国人只需一个马鞭子,这就是千军万马。当然这些是指传统艺术的层面。总的来说东方人婉转,西方人直接,东方人喜欢强者的“霸权”,西方人更尊重平等的权力。西方有的东西也很垃圾,但他们很开放。由于西方政治、经济体制与中国不同,他们的当代艺术发展得更早、更自由,艺术家开始就自然进入一种本真状态,允许各种表达方式进入主流空间,你有自己的东西,就有它存在的价值,这两点对我触动很大。回来看到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得也不慢,问题是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呢,艺术制作的工业化生产倒是挺突显。
谢素贞:西洋的绘画以它的尺幅、材料、油画颜料说明了一切。而在中国画里面就用纸、墨说明一切。欧洲的历史还在黑暗时代的时候,以董其昌为代表的书、画、诗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的阶段了,所以虽然你画的是油画,但是中国画对你的影响是怎样的?
赵大陆:我觉得就是在精神、境界上的。天、地、物、人融为一体,表达的是一个整体,并不是说我把一个局部或者一个具体的什么东西弄给别人看,而是观者自己对他的感受。比如在绘画上,具体地说,中国绘画留有很多空白的地方,那个白就可以被无限地想象,谁也不说那是白纸或还没画完呢。如果在西洋古典的油画上,你有一块没画就会被说这个画布没填满,或者画个天,或者画个山,或者画个什么,总得有一个东西,不能空着一块画布。但是中国画绝不这样,所以它给你的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意识,包括散点透视,我看这个山顶就是平着看,看水还是平着看,所有的地方都是平视,没有透视,不讲一个视点的法则,可是它成立。这一点给人的启发很深。
谢素贞:现代绘画包括梵高、高更那些人其实受到了浮世绘的很多影响,浮世绘就是不用透视法,反而带给西方绘画一个革命。
赵大陆: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东西。我越来越体会到,为什么自己不那么自由,古人都这么自由,你干嘛非得较那个劲儿呀,非得把那个透视画得特别准,没有必要。如果所有地方都画得准确无误,有一个地方不准,那个地方就显得特别难受,可是你所有地方都不准了,就谁也不说话了。今年11月我在何香凝美术馆要作一个展览,作品将呈显我的一批用油画材料表现的中国画。
谢素贞:技法好,但你放掉,跟你没有技法地放掉是两回事。像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见山又是山完全是两回事。再谈一谈别的养分,你最喜欢的电影导演是谁?电影是什么?因为我觉得西洋绘画绝对不是单一的,不像国画可能会进到另外一个领域,现代艺术家通常拥有多方面的养分,因为你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你的养分来自于哪些电影?
赵大陆:最近这些年我不怎么看电影了。上电影学院的时候看的电影很多。那个时候看电影主要是一个积攒的过程。在上大学之前,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得看,到学院以后看电影就觉得看不够,就拼命地看,四年看了上千多部电影,那个时候根本顾不上喜欢哪个和不喜欢哪个。总的来说我喜欢表达内心情怀的作品,或者说虽然是大场面、史诗性的题材,但亦是为了表现人性、表达对人性的思考的那类影片,老一代的大师,像英格玛•伯格曼的《野草莓》,黑白片,多好看的电影啊,能有那样温润人的情怀。还有60年代法国“新浪潮”那些电影,比如特吕弗的《枪击钢琴师》,电影情节怪怪的,但看完老惦着,影片中人性扭曲的痛苦挣扎,但是他又不说出来,就是那种感觉的表达让人特别解痒。我很喜欢弗•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讲述几个去参加越战的朋友之间的悲欢故事,把人性剖析得既透彻又感人。还有俄罗斯的《湖畔》,近三个小时的电影,就那么几个人,那种沉重特别让我想起北大荒,森林、静静的湖畔,人在那儿走,黑白的,真好,美极了!这方面的养分是潜移默化的。
谢素贞:文学呢?
赵大陆:文学作品我是一直在阅读,中国的文学名著、唐诗宋词、古文从小就读。现在我大部分的业余时间也还是在阅读,只不过读的比较杂了,多一半是作为休息,因为现在具文学性的作品不多了,就先看看网评,比如外国最近有什么小说比较好玩,国内有什么小说比较好玩,就看一下,值得看就看一个。阅读让想象的空间更大,我喜欢阅读多于看影视。要说记忆最深的是我当年从兵团回来,看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没事就看,起码七八遍。理论文章是比较系统读的。像苏珊•桑塔格的书《反对阐释》、《论摄影》等,我常和小希两个一天念两三页,翻过来覆过去地讨论里边的观点。
谢素贞:音乐呢?
赵大陆:流行音乐就是解闷、消遣。但是我觉得真正令我特别震撼的还是贝多芬那几个交响曲,听贝多芬得站着听,到澳大利亚听贝多芬的《田园》,眼前全是一个一个的画面,后来我就发现音乐虽说是时间的艺术,但实际上是特别能塑造空间的,是立体的。你能感觉到风从远方刮到近处,田野中的气息像浪潮一样迎面扑来,太棒了!心要特别静地去体验,这是真的。
谢素贞:你最喜欢的艺术家?
赵大陆:可能没一个是最喜欢。当年喜欢列宾、苏里科夫,现在我真的是不愿意再看,宁愿看他们的回忆录。《列宾回忆录》特别好玩,可是我不愿意看他的画了。其实我特别喜欢高更,他的传奇经历让我着迷。我也觉得他们有一些东西已经被商业化得都跑味了,看多了反而不太好。
谢素贞:谈谈这次展览。这次展览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巨大的写实肖像画,另外一个是兵团的老照片。为何由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系列构成个展?
赵大陆:还是回到那一点,我现在的创作真是发自内心的,就是要在我的生活中找一些我积淀下来,我感觉兴趣的,内心可以跟它通达的东西,而不是我生疏的东西。因为兵团是我刻骨铭心的一段生活,特别想完成这么一个心愿,可能达不到,就是记忆的东西,想来想去用现在这种方式。再有我画那些头像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名人就选择画他们,他们实际上或多或少对我都有过影响。
谢素贞:你如何看待肖像画?你画肖像画蛮著名的,你如何看待目前的这批肖像画?肖像画是兼备传统和写实的表现手法,在观念艺术当道的时代里面,很难再有新意。现今又有照相技术的产生,再感动很难,但是一般观众还是很快接受。甚至有钱、有权阶级觉得画一个肖像吧,觉得那样的东西是可以表现一种意味的,而且西方绘画的技巧在不断的丧失当中,这反而变成中国绘画一个特殊的地方,你怎么看待肖像画呢?
赵大陆:我觉得肖像画是个永恒的主题。每个人在画的时候肯定要加上自己对被画者的理解,对被画者的精神气质、状态最基本的认识和把握。另一个方面,它也很讲技巧,起码造型上的东西我能够驾驭,但不是玩弄技术,从笔法上我现在用一种“挥写式”,加上随着我的心情使他们头发微微飘起,以满足我的一种激情表达。以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表现人物内心的东西,有一些话要通过它说出来,这样让我很喜欢、很满足。
谢素贞:肖像画还是一种很有力道的表达方式,简洁、有力。
赵大陆:精神层面的表达上这种方式更直接。
谢素贞:你的个性是比较内敛、温润的,怎么会在巨幅肖像表现中却有非常激情的视觉冲击,这是你当初预期就要这样表达吗?如同2006年那一张小希肖像画特别有感觉。
赵大陆:也不是特别刻意,感觉很多方面在压抑我,这是一个释放的口。我画小希的时候,因为是自己家人,画美了、丑了、像不像,她不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压力。如果受别人委托画肖像,老是画得规规矩矩,得让人家满意,就特别地受压抑。这个就是从这会儿开始,我就这么画一次试试,实际上是有一种宣泄的想法,而且我在别的绘画题材上也或多或少受到一种压抑,受到一种自觉不自觉的来自内心的、来自外界的压力。
谢素贞:我觉得肖像画是最难的,所以我刚才问你怎么看待肖像画。我很想要逼你说出更多的东西,我觉得肖像画这个东西太好了,太可以谈了。比如像你温润的外表,其实背后是有一些压抑、奔放的。人都有多面性,绝对不是单一的,这在肖像画里面都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就是一个艺术家对人的观察。
赵大陆:这个现象真是不好说清楚,有一些时候,在某一方面受到的压抑又会从另一方面排解释放出来,我现在就感到能在肖像画上宣泄自己。肖像画需不断观察与研究对象,我的有些作品自己总是不满意,老觉得达不到。
谢素贞:很难,但是要谈清楚是挺有趣的,因为在中国肖像画写实主义里边没有解决完这个问题,也没有解释清楚。视觉所引发出来的感觉,视觉跟感觉的问题没有解释清楚。肖像画所表达出来的应该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东西,包括你这次画《兵团系列》里边,我们讨论到的几个比较清楚的面貌的时候,包括我们说的那个女知青,或者是一个军人,他脸上的表情,是肖像画的一部分,你怎么看到这个,而解释到他们当初的冲动、热情、无知、秉性以及执著,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为何选择兵团老照片的题材,除了你的怀旧、记忆、过往,还有别的因素吗?
赵大陆:可能就是一种情结。2007年我就做这个准备,想把对我一生中影响最大的一段经历画出来,不画难过,实际上刚开始就是想画给自己。
谢素贞:为何是模糊的面孔?为何还有写实同等比例的一个对照?实物的对照?
赵大陆:模糊面孔实际是我内心里的感觉,比如我现在想兵团那些事,我想不太清楚,具体的很多东西都想不清楚,但是它又那么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就像一大坨东西在那儿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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